無 吭聲

什么都想懂一点儿~

旧事(其一)

那几年没看到城管,夜幕降临后的马路边上会被各式摊贩织出几条小路,吃喝衣物、日用杂货应有尽有,在冒着黄光的钨丝灯下,人群低着头缓缓蠕动着,但本地人鲜有参与其中。

外来务工者像是和本地人错开在一片土地的两个时空,他们住着本地人的老屋旧厝,往来在同个街道,白天出入于工厂,随着夕阳下垂,在看不清建筑也看不清人脸时,异乡人的原貌才被揭开。

小学改制前放学都很晚,回家要经过一条土巷子,两边青瓦灰墙的院子里总会冲出一阵刺鼻的辣椒味,我每次都要跑着回去。有时会看到他们将干瘪而蜡黑的熏鸭熏鸡成排吊在门口,篮子里放着许多香料,甚至是挂满一面墙的腌制菜干,偶尔有苍蝇蚊虫在叮咬着,某个时节回老屋祭祖,门口水沟会被一层厚厚的油脂堆满,长辈边打捞边叮嘱各房别让工人注意些,老屋近百年的寡淡塞进了内陆的浓烈,格格不入地抚平异乡人的情绪和味蕾。食物大抵是一生的底色,沉淀着故乡的味道,哪怕来到潮汕数年十数年,他们依然吃不惯这边的东西。

最早那几年工厂老板会在年底摆宴,酬谢工人一年的辛劳,名气在外的潮州菜却得不到他们的赏识:海鲜只有腥臭味,甜品齁得张不开嘴,汤水却寡淡无味,好不容易上点卤肉还是冷盘。一次两次的抱怨调侃,老板们顺势将答谢宴换成红包,工人们反而还开心些。

三年五年内彼此都觉得就这么泾渭分明着,直到二三十年后的今天,外来务工人员逐年减少,小镇像一位固执的老人,在冤家离去后才发现自己被影响得这么深。古老,成了一种尊严,哪怕改变已经嵌入生活,在许多人嘴上这一切都未发生。临近多有院子,不知道哪年都种起了辣椒,老一辈对酸菜鱼麻辣烫也是吃一口嫌弃一口,过后却来要口汤,他们要强地防御着外来的口味。

他们当然懂吃,不说肉菜要当天现买,干货也有讲究。香菇要福建深山里的,不用多,几朵就可以让肉汁更加鲜香。能托人买点东北的参最好,不行也要结伴去广州黄沙市场货比三家。海参和干贝也固定一两家买,那能进到别处没有的山东货。还有那些当年一颗顶工人大半天工资的台湾水果,总让工人们觉得本地人糟践钱财。

因此,早晨的菜市场便与外地人无关了,千来平的老市场将熟人生意裹得更紧,而外地人的宣泄则在十五号前后的大马路边上。那时发薪还用一个信封袋,拿到钱便急急忙忙去邮政银行排队汇钱回家,剩下就是去夜市采办后一个月的吃喝用度。

我也跟着长辈去过几次,买衣服的占了一大半,夏天则多一些水果摊,水果很便宜,我经常抱着一大个宁夏石头西瓜回家。还有一些拿着自己打工厂里的次品出来倒卖的不锈钢厨卫家电,也看过有人摆放着许多小古董,周围摊档都离得远远的,生怕离得近兜里的钱就被这些古物吸走了。那几年碟片也很多,几块一张,看完甚至可以拿回来换,我买过一次,回家看发现是电影院盗拍,杂音和人声很多,镜头摇摇晃晃,中间被减掉好几段,我只能安慰自己切掉部分是我喝太多水去上尿尿才没看到。大了几岁我才知道,这种片就是个幌子,正经去找碟贩都是淘些孕育生命的动作片,在那个窄小的老屋里,他们也喝水也尿尿,但是他们不会像我一样被裁掉高潮部分。

后来,人真的少了,少到他们可以和本地人叫板,少到每年开年不是工人担心找不到工而是老板怕工人一去就不回了。

他们更像是一群实体的影像,在网络普及前早早让我们看到外面人的生活,并跟随他们的晃荡摇动着本地人的观念、口味和生活。早年大家都一脸厌恶地叫着他们外省仔,现在有些已经改口叫他们外地人,不过听一个工人说,他们在老家如果遇到曾经一起外出打工的同伴,远远就会冲对方亲切地喊一句:扑领母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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